坦白說,我對繡姊的初次印象不太好。
多年前,我跟我母親忙完法會後,整理雜務過程中,突然詢問我:「兒子,你可以幫我跟師父確認一件事嗎?」
「是什麼事情啊?」
「有一對夫婦他們有一個女兒,已經過世五年多了。他們擔心女兒生前就『性別不明』,問說會影響日後投胎的性別嗎?有需要做法事重新定位性別嗎?」
這些話讓我頭有點暈眩,搖了搖頭,反問我母親:「等等,媽媽妳說性別不明是什麼意思?重新定位性別要定位什麼?」
「因為他們女兒喜歡同性。」
「師父說不用辦法事定位。」我膝反射式回應這句,結束這場有些不舒服的對話。
當我知道是繡姊來問這件事,後來每次見到她,只要問到她女兒的部分,我的內心都有些疙瘩在:
「身為同志活著已經很辛苦了,竟然還想要干預控制女兒下一世,他這個做母親的會不會太過份了?」
雖然參雜我自己獨斷的意見,但多次請示,都是得到「不用辦法事」的訊息,我也盡量不帶個人情緒回應給繡姊。
不過某次請示時,師父突然給我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語:「靜待烏雨欲止停,雲散月出正分明。」
看著繡姊時刻帶著笑容的面貌,我開始思索師父這段話語的含義。
不論此事,而從相處上來說,繡姊是個待人和善、話語親切的阿姨;比較難得的是她人際界線明確,不會過度關切,距離拿捏得當,交談往來感覺是個爽朗大方的姐姐,不會聯想到她有四個小孩,更甚她對女兒身後的執著。
我母親談到,有段時間繡姊纏著她一直問女兒的事,問到她實在沒辦法,找了一天帶著繡姊去金山某間宮廟做牽亡,從枉死城引魂引女兒上身,讓繡姊跟女兒好好談。
據說她們一談就是四個小時多,場面一度激動到兩人哭嚎不止,我母親跟廟方緊急拉開兩人,安撫好一陣子才恢復冷靜。
聽過這些事後,我自己也不禁好奇,想反問繡姊她女兒。只是先入為主的印象讓我難以開口,深怕自己講了不好聽的話,於是把這個念頭暫且擱置一旁。
直到某日,集體法會後聚餐結束,繡姊開車載我回台北,隨意聊了一些,繡姊突然問道:「小師父,我有事沒事一直問我女兒的事情,但我好像沒告訴過你,我女兒是怎麼走的,是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她是跳樓走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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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過繡姊的闡述,我才逐漸釐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:
繡姊還沒二十歲時就出來工作打拼,也很快找到對象結婚、開工廠做生意,工作忙碌緣故,只能把最小的女兒託給娘家照顧。不過還是會擔憂自己過於疏遠女兒,想辦法盡量往返工廠與娘家看望。
當四個小孩都滿成年,念完大學畢業,繡姊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放下擔子,稍微休息鬆口氣時,女兒突然拿出出櫃這枚重磅彈。
繡姊活到五十二歲,「同性戀」這一詞才進入到她的人生中。
「其實我沒有反對她喜歡女生,在工廠我也看過不少,只是我對她們的世界很陌生,完全不認識,我也不知道從何問起。可能是我講話不好聽或問錯問題吧,她就直接罵我迂腐恐同,我心裡很錯愕,就不問了。」
從那次之後,繡姊逐漸不知道她該如何關心她女兒,不明白哪些話會觸發吵架,連想要評論女兒帶回來的「朋友」品行問題,也會被「反正媽妳就是不想看到我帶女生回來」這樣的話堵嘴。
繡姊說,她一度覺得自己站在很遙遠的地方,看著女兒往著懸崖方向奔跑,對此卻無能為力。
在事發前幾天的晚上,繡姊回到家時,看到女兒捲曲在沙發上悶著頭,低聲哭泣。她匆忙問女兒發生什麼事,從隻字片語中拼湊出
「被女友出軌劈腿」這樣的答案。
「我之前不是跟妳說過很多次,你那個朋友品行有問題嗎?!」
繡姊脫口而出,只得來女兒崩潰大罵:「妳又不了解我!妳只關心哥哥們的工作跟有沒有對象!妳從不關心我,一開口就是在批評我跟我女朋友!」
「我沒有批評妳,我是擔憂才這樣講的啊!」
「最好是!哥哥分手都只看到妳安撫拍拍,對我跟我帶回來的女生都沒有好臉色過!」
繡姊跟我坦承,女兒帶回來的女性朋友,時常讓她聯想到她先生在外面那些風塵女子,下意識有些排斥,也不想看到女兒走上這條路。
到底吵了多久,吵了哪些內容,繡姊已經記不得,只記得女兒最後對她哭訴:
「媽媽,為什麼妳把我生成這個樣子?為什麼我不是男生?為什麼我只是喜歡女生,我的人生就得這麼坎坷?」
繡姊頓時無語,當她還在思考這個問題,女兒就不知什麼時候從家裡離開了。
再次知道女兒下落時,已經是警方通知她跟她先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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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副駕駛座聽完後,沉默一陣子,繡姊也是只是安靜地開車。
大約過了十分鐘,我才慢慢開口問道:「那麼,繡姊妳之前去金山牽亡,妳向女兒問了什麼?」
繡姊用著有些壓嗓的聲音回道:「我只是想知道,她有沒有恨我,恨我愚昧無知,恨我問了白目問題,恨我把她生為女兒。」
「我不是不關心她,我不問她的工作跟感情,只是不想給她太多負擔,不想讓她經歷我以前那些對待,讓她能自由自在的發展自己的人生。小師父,我這個想法有錯嗎?」
「沒有,繡姊妳沒有錯。」
「但如果是這樣的話,為什麼我跟我女兒關係會走到這樣的結局?」
「我這樣聽下來,我覺得你女兒在妳不知道的時候,在摸索自我認同這條路上累積許多受挫經驗,形塑她對外在環境的敵意認知,先行認定妳不會接受她的性向,妳也無從探索,於是鴻溝越來越大,讓妳們漸行漸遠。」
「雖然我不知道牽亡時妳們講了哪些,但妳女兒應該是沒有恨妳,反而對妳感到抱歉吧?」
繡姊像是想起什麼,回憶道:「我忘記是什麼時候結束,也忘記最後講了什麼,但當晚我女兒有出現在我夢裡,像是低頭跟我道歉的樣子,還講了一些話,但我沒有聽得很清楚。」
「但現在我想起來了:『我也沒有好好理解過妳,自以為是把妳當成什麼都不明白的媽媽,對不起。』」
當繡姊講完時,我看她的臉突然有一種烏雲散去,眉間亮了起來的感受。
這時我才明白,師父那兩句的含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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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在今年初,師父忽然告訴我「繡姊的女兒已經去投胎」這個訊息。
將這件事告訴繡姊時,她還有些開玩笑懷疑說:「有這麼快嗎?她的執念不是很深嗎?」
「我也是這樣想的,但師父說,妳女兒有句話要我轉告。」
「咦?我以為金山那次她就把話說完了?」
「要轉告的話是這樣:
『謝謝妳曾經當過我媽媽。』」
轉告完後,我看著繡姊的臉龐,已不見一點烏黑,如同十五滿月般的明亮。
在此也由衷希望,大家都能迎來一個沒有敵意,能沒有芥蒂,可以自在表達想法的社會環境。
以此文紀念517不再恐同日。